五臺山的綠故事｜70載林業草原故事

我們終于登上了北臺葉斗峰，這里海拔3061.1米。遠處山巒的樹色深淺不一，那些綠得黑起來的，是成片成片的冷杉，那些黃綠色的是還沒有長起來的林地。附近有散放舒朗的牛群，那些牛有黃色的，有白色的，也有的黃白相間，看上去又悠閑又清爽，搖著尾巴一點也不怕人。在只能容下窄窄的兩輛車并行的路上，有牛竟公然站到車的前面，擋住你的去路。站在這一片高山苔地上，看著那些纖細的花朵，裸露的石頭，石縫里長著紅景天，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洼，映著藍天在里面。那山那人那牛，那云那樹那石，好一個自然與人和諧靜美的風光啊。此刻，你已全然忘記了剛剛在車上面對陡峭的山路時的緊張，上山的坡路著實有些險峻呢。

當你正為這人世間的和諧美好感慨的時候，站在你身邊的人說話了，那是一個略顯無奈而憂慮的聲音，“現在我們還沒有這片苔地的所有權，那些散放的牛曾經給這里造成很大的破壞，高山苔地的草長起來很難啊，過度放牧會讓這里的生態難以修復。”說話的是五臺山國有林管理局的吳強局長。

吳強在山西林業系統干了30多年，是一個老林業了，他有著一雙發亮的眼睛，一張深沉的臉，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。兩天來一直走在他所管轄的林區里，每到一地，他便讓當地的場長向我們介紹情況。走在山路上，他不時地伏下身，用手機拍些小花小草，他是一個敏感和內心豐富的人。他陪我們去了平型關，我們參觀了平型關中心林場冉莊造林工程，參觀了伯強林場砂河北山萬畝綠化工程。平型關屬靈丘縣境內，靈丘因趙武靈王的墓葬而得名，我們對這個地方的認知則來源于耳熟能詳的平型關大捷，林彪和英勇的八路軍115師在這里對日本人打了一場伏擊，取得了共產黨軍隊的第一次抗日勝利，也讓當時的民心為之一振。去平型關林場要路過當年戰爭的主戰場，即使沒有戰爭常識，那道長長的深溝也會讓你感覺到這里的確是打伏擊的好地方。但那周邊的綠色卻讓你從戰爭的血火和殘酷中不會沉浸太久，主人讓你看的也并不是這一紅色的旅游地，他們急于向我們介紹的是他們如何循著當年八路軍的犧牲精神，在打著一場戰勝太行山禿山野嶺的綠色戰。

我們的腳下的晉北干旱少雨，上溯整個山西的歷史，在新中國建立之初，這座著名的省份的綠化率只有2.4%，多處地處不毛，甚至讓你感慨先民的愚鈍，他們為什么會深愛一片生存如此艱難的土地呢？我們在史料中找到了另一個答案，明萬歷年的《清涼山志》記載，直至東漢末年，這里仍是“五百里內，林木茂密，虎豹縱橫，人跡罕至”。大唐的《古清涼傳》記載，此地“茂林清泉，名花異果”“唯高山巨谷，蟠木秀林而已。”

從秦到北周的800年間，五臺山的森林卻一直處在緩慢減少的趨勢。森林減少的原因從北魏開始，北魏孝文帝大興佛教，重視農耕，森林開始不斷地被砍伐。從那以后，整個五臺地區就走上了一次次修復、一次次破壞的惡性循環。在隋文帝時期，這一地區的平地森林已基本無存。但北宋時期，五峰內外，仍然“風聲振林壑”，代縣南山“松柏滿山”，五臺城南“喬森茂翳”，豆村盆地“四面林巒”。五臺山區的林木毀損在明清兩朝達到極點，明代一朝，森林減少，將至殆盡。大明諸帝，毀林建寺，大筑長城，更因瓦剌、俺答部族侵邊破境，平川災民逃入深山，拓坡種糧，山區人口突增。明軍駐扎，再勵墾殖，“投之火一炬，而墾沃土一片。”嘉靖一朝，皇家及奸商大肆濫伐，萬歷初年，更“伐木丁丁”，山林被“砍伐殆盡，所存百之一耳”遂成“萬阜童童”之景。有清一朝，已是只能掃蕩殘山，甚至將罪犯大批流放五臺開荒墾殖，燒荒之火，經旬不息。清末時，五臺的森林覆蓋率已由數百年前的80%，明朝初年的40%下降到不足10%。失去了森林樹木的五臺山，災難降臨，新拓的坡田沃地，終成沙磧裸巖。

災難一次次降臨，生態破壞的惡果反作用于五臺，水旱交織，地力貧瘠，災難在加速。光緒年間，兩次大旱，災民賣兒賣女，出現“食人肉”的慘象。滹沱河、清水河面目變得猙獰，黃濤滾滾。猴鹿絕跡，虎豹無蹤，人參絕滅，茯苓不現。虎豹消失之后，又來了人間的惡狼，日寇侵華。《五臺縣志》記載，抗日戰爭期間， 日軍破壞森林2萬多畝，日本煤礦的坑木盡出于此。當地百姓更伐木當薪，苦苦掙扎。到了民國末年，五峰之內50萬畝林地，天然林只剩167畝，臺懷附近尚有殘林60畝。五臺森林覆蓋率僅為6%。

這里還要提及一個人，就是曾經主政山西的閻錫山，民國六年他曾積極推行“六政三事”，六政是水利、種樹、蠶桑、禁煙、天足和剪發。三事即種棉、造林和牲畜。種樹和造林，成為當時山西的關鍵詞。但五臺山真正的生機出現在1945年7月，華北解放軍占領張家口，接收了偽張北牧場研究所，后成立北岳區林牧場。很難想象，處于戰爭中的新政權，會想到去恢復五臺的生態系統。

吳強說：“目前，我們五臺的森林覆蓋率是52.6%，全區林地總面積212.75萬畝。”

難以置信的數字，如果你知道五臺森林的歷史，你就知道這個數字的改變多么來之不易，史書上記載的80%的森林覆蓋，上千年歷朝歷代都在破壞，我們再重復一下那個揪心的數據，民國末年，這里的森林覆蓋率是6%。五臺的林業人用了70年，讓光禿禿的五臺山重新變綠了。

這里面凝聚了幾代林業人的心血和汗水，站在北臺的葉斗峰，我們的腳下是亞高山的草甸，看著遠處的郁郁綠色，眼中的那綠和上山之前的感覺已大大不同。這里是五臺山的最高峰，也是華北的屋脊，如果遠望山巔，山形如馬鞍形狀，佛教喻為一身雙頭的共命鳥。這個比喻真是智慧無比，一身雙命，人類和森林一身雙頭，合則相諧，分則成災。

望著遠處的山巒，蔥綠之中，行走著白色的羊群，行走著紅色的牛群，那中間仍有刺眼的裸露山地。吳強講著他們的故事，其間我聽到的最有力量的話是——不求所有，但求所綠。

不求所有，但求所綠。綠色已成為五臺務林人的一種信念，一種夢想，一種追求。起霧了，那霧瞬間便籠罩了北斗峰。走在潮濕的濃霧中，我已知道，那白色霧靄的深處遠處都是美麗的綠色，那綠，綠得讓人心喜心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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